傅山寓居 寿阳诗作赏析

       傅山（1607——1684），原名鼎臣，有真山、青主、石道人等多个字或号，集经史、文学、医学、佛道、剑术、书画于一身，是明末清初名满华夏的大家。傅山一生所作的赋、乐府、律诗、杂联等，收录《傅山全书》之中的粗略统计有六百二十篇（881首）。又据尹协理先生新编傅山年谱，辨识出收录其中的十六篇（24首）是在寓居寿阳时所作。

       古人作诗写赋，多为即人即事、应时应景的随兴所作。其内容或是记事述怀，或为纾解胸臆，使之成为一种诗赋形式的文学记录。如果加上时间地点，完全等同于现代人的日记。同样亦然，傅山一生所作诗赋亦以记人记事居多。

       甲申年（1644）是傅山一生诗作的最多之年，傅山寓居寿阳诗作亦多在甲申年。该年可说是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年，无疑也是傅山一生经历当中重要的年份。春始，李自成农民军先陷太原，后占北京，明王朝土崩瓦解，天下动荡。其后不久清军入关，秋时攻占太原，改朝换代，建立了新政权。与明王室宗亲世代交好的傅山一家受动乱波及影响，家破颠沛，频繁从太原往返流连于寿阳、平定、盂县之间。傅山寓居寿阳诗作，因缘际会，一是五峰山，为拜师郭还阳出家修道之地；一为石河村，为世代通家交好的郝养新之家；此外则为路经吟诵之作。

       一、寓居五峰山诗作

       五峰山地处寿阳西部，因其山峰似五瓣莲花而名。傅山寓居五峰山诗作十篇（18首），基本上都在甲申年（1644）前后。甲申年，傅山寻访郭还阳在此寓居，并拜其为师出家为道。郭还阳，1558年生，河南修武人氏，一生云游四方，因善祈雨而住持五峰山龙泉寺。郭还阳又称郭静中，其中的“静”字是按道家龙门派的排序而来，“静”后排序为“真”字，傅山着朱衣拜师郭静中后，除自号朱衣道人外，亦称真山，又称五峰道人、龙池道人、龙池闻道下士、闻道下士等。康熙四十一年（1702），五峰山修建景贤祠，供奉郭静中、傅山、傅眉（傅山儿子）三人。

甲申八月访道师五峰龙池不遇，

时道师在马首伪署次又玄韵

楼虚松露玉函封，云舄非遥此邑中。

大隐真能混清浊，令威何必在辽东。

坐想昆仑也一方，乾坤何处是吾乡？

逍遥恋酒非耽醉，地自由他天自茫。

红崖马首旧提封，蓦入绥山一眺中。

太上忘情难可学，盆池石岛浪西东。

龙门山迳中

贫道初方外，兴亡著意拼。

入山直是浅，孤径独能盘。

卻忆神仙术，如无君父关。

留后自黄老，终始未忘韩。

小楼

小楼秋暑歇，片席寐无聪。

袖许高云度，鞵艰尺土踪。

梦廻赤帝剑，书落白榆风。

几个陀罗树，亭亭到眼中。

早起高眺

朝霞红枕簟，深树碧须眉。

云过看能饱，情来泪是诗。

周虓稽北日，许靖隔南时。

不死其何恋？高楼一客知。

园

园外谁家地，园翁不欲知。

荒锄无意荷，茂草懒情宜。

老树更风静，高莺独语迟。

井蘭红一点，露绽小戎葵。

雪中过五峰道师留夜谈

山灵若相召，适自长安来。

红菉不到眼，寒山生玉苔。

王倪经四问，鲍照失多才。

静夜发微论，有身良可哀。

五峰山小诗

时事不代谢，仙山何怒哉？

终年无人过，丹崖云自来。

柴荆白上日，沟壑黄彫柳。

不见道人来，滩声过谷口。

地静尘烟远，山高景物清。

遥遥一池水，中有风雨生。

慧业能修否？蒲庵蕴道真。

我来重礼佛，题偈问前因。

静室度幽香，高楼钟鼓寂。

石上说法人，何年此遁迹。

高举群麋鹿，名山谢世情。

小楼云不卷，流水一声声。

庭树摇风丝，衔泥双燕语。

石榻尘不飞，华露零如雨。

遥峰月半轮，洞门鹤一双。

独坐小囪寒，百顷风滩碧。

青山我自来，青山我自去。

一路石泉声，不见人行处。

厓外遇幽人，问尔奚为者？

一笑过松间，云深何去也。

柳叶剪春风，蔷薇满径红。

解鞍重饲马，归路月明中。

小立寒林下，苍凉薄暮天。

不知人到否，楼外一灯悬。

弦歌今夜宴，冠带旧时游。

风月常如此，茫茫野草秋。

索居无笔偶折柳枝作书

辄成奇字率意二首

（一）

方外中书不屑描，楼前高柳茂垂条。

折来菀菀秋风叶，削去亭亭冷玉苕。

世俗文书难点，轩辕道士可云霄。

若逢圯上黄翁帙，鸟篆虫琱试一标。

（二）

腕拙临池不会柔，锋枝秃硬独相求。

公权骨力生来足，张绪风流老渐收。

隶饿严家却萧散，树枯冬月突颠甹。

插花舞女当嫌丑，乞来颜公青许留。

点污八绝句

（一）

点污冰丝杼轴寒，马头娘子怨伤残。

眼花手颤连朝写，合作三山杏核丹。

（二）

榆荚连綖总不虚，乞教升斗好相与。

谁家墙上遮尘土，谶业聊当写募疏。

（三）

篱头篳觱冻裉档，挨得春风过短墙。

葛屨故人霜怕了，渭城嬾复逐儿郎。

（四）

天津桥上弄猢狲，弄罢深深各闭门。

歘地杜鹃啼滴血，燕山真有未招魂。

（五）

傀儡提罢忆燕云，香豆科牙想杀人。

大卤城中苍鶻乱，磕瓜漫击髯参军。

（六）

北平不合姓当涂，十亩桑间影遂孤。

象揥谁能连鬓摘，黄童虽虐惹卢胡。

（七）

蒿艾丛生固杀鱼，蒺藜随长不胜锄。

道人卖雨无符呪，浓蘸隃糜画墨猪。

（八）

瘦硬通神且莫提，柔毫知主任东西。

凭谁挂面秋风刮，榤上家鸡未下棲。

       南帆高兴，试一和之佐酒，略破岑寂。龙池弟子闻道下士真山具草。

书扇贻还阳道师

       师今年整九十岁也。人多谓师无道术。师兀一足，脚脱胫，骨出。师静处用功，竞能肉下包骨，于今十三年矣。师素祈雨，多被三界尊神谴之，故遇此报，然足以见师本领矣。

吾师九十矣，谈笑益精神。

高阁蒲消日，深杯酒漾春。

兴亡从世局，忠孝自天真。

眼见松乔在，朝菌尚不信。

       该诗作于戊子年（1648）。时年傅山寓居西河，郭还阳此时可能不在五峰山，亦在西河。

       二、寓居石河村诗作

       石河是寿西鹿泉山脚下不远的一个村庄，傅山当年从太原西村翻越东山去寿阳五峰山拜师，去平定测鱼访友，石河是必经之村。傅山在此的诗作有三篇留存。石河村山明水秀，河流淙淙环绕，野鸭栖息飞翔，杨柳环宅依依挺拔，密匝成林，可谓幽雅深邃，安居之福地。傅山寓居石河，主要缘因是村里有其通家世交。傅山曾祖名朝宣，为宁化王府仪宾，承务郎；祖霖是嘉靖壬戌（1562）进士，父之谟，号离垢居士，为万历岁贡。石河村的郝九皋，嘉靖年为晋王府承奉，其侄名声为万历己酉（1549）解元，名声之子诸生养新，又名德新、旧甫、鉴盘，为晋王府仪宾，即人们俗称的郡马。傅、郝两家处于同一时代，同一阶层，可说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世代友好的故交。因此，甲申事变李自成农民军杀进太原，傅山负母携子傅眉及侄儿举家躲逃战乱，首选到石河避居，留下《石河村与郝子旧甫》的诗作。康熙十六年（1677），郝养新六十寿辰时，傅山赴席写下乐府《石河》唱词，为寿宴助兴。同年，傅山从学友平定测鱼村白孕彩家借一头黑毛驴骑乘往返太原松庄时，登顶罕山，只见山间朵朵白云不时飘过，氤氲缥渺，蔚为壮观，如入仙境，刹是好看（此景随季节晴雨变化至今仍然存在）。傅山只顾观景，从驴身上失足坠下伤了脚，无奈之中去了石河郝养新家养伤，居住多日。期间，郝养新持一平时绣画用的绫布让傅山留一墨宝，傅山以病体之躯挥笔写下了书法界脍炙人口的狂草《题书自笑八韵》。

石河村与郝子旧甫

须眉觍人臣，琐尾窥林薮；

尤恨为人子，宅亲无安土。

篮舆历畏途，捍御力不赴；

蓦入石河村，通家遘旧甫。

老气率真意，避居寓吾母。

黄鸡劝烧春，新谷舂数斗；

墨突不买柴，秸秆尽场圃，

饱我煖我者，薪米见朋友。

饱煖吾老亲，薪米过璚玖；

事异闵仲叔，片肝逃腹口。

饮德暗感叹，古人行处有。

徐徐蕴藉书，笔砚精无垢，

见之如老农，耒耜委南亩。

野鹜意中翔，不禁柔钝肘。

流离潜荒野，文物安所取。

少年多才用，子真黄玉偶。

忆从黄玉案，见子七襄手。

机杼天孙花，芳洁仙雪藕。

视彼时誉髦，涂抹但画狗。

侘傺天步艰，月露且无受。

青杨长玉林，百株匝垣牖。

即此成小隐，风俗况湻厚。

寒月到篱落，清光浸邨酒。

沈绵何用愁，醉死快邱首。

北极望不真，涕泪日就老。

萧艾随地荣，蕙兰恶羶臭。

彼其怕生促，君子嫌命久。

   石 河

郝鉴盘六十寿，同人征词劝觞，率尔为石河篇。

石河石河，有那其薖；

高杨冬青，翳翳云阿。

遡徃涒滩，避地载过；

温温恭人，春风分酡。

三十余年，此意不谖；

今还石河，载翠其椽。

明哲永矢，厥心石坚；

视彼昧昧，不畏于天。

昔之石河，如入杨侯；

今之石河，杨侯欲休。

拭目举杯，箫鼓中流；

左图右史，邈焉谁俦。

聿念旧德，有蔚其葩；

三晋解元，祥开日华。

之子之艺，能世其家；

知命不苟，逍遥道涯。

柔有其舌，刚无其牙；

三万六千，旨酒力加。

题书自笑八韵

掔原罗鹜拙，腰复坠驴疼。

不谓中书管。犹如雍父舂。

水光财一画，花眼又双㣑。

断续团圞構，枒杈艾纳松。

三杯忙上顿，一觉未疗邛。

回顾奔驰兽，旋骇竹木龙。

为怜痂有嗜，能苦菜为傭。

若作神符镇，差消鬼市嵱。

       老病逃书，真如蒙童之逃学。鉴盘词兄出此绫索书，勉而书之，殆不成字，一笑而已。松侨老人真山附记。

       （新版《傅山全书》收录的《题书自笑八韵》有刘雪崖本、山西博物院藏手稿本和丁宝铨本三个版本。可能对傅山狂草的个别字解读不同，各个版本中有个别字不尽相同，对作诗的注解文字及前后顺序也有差别。本文采用的是清道光年间寿阳闫庄人刘雪崖收藏，镌刻于五峰山龙泉寺石碑，刊印的刘本《霜红龛集》。）

       三、游历路经诗作

       傅山在盂县有朋友孙起八，自甲申年以来傅山经常光顾其家。从寿阳五峰山到盂县，长榆河是必经之村，村南一棵枝干苍老，树身有洞的松树屡屡引起路经的傅山注意，故于丙亥年（1646）作《长榆南崖之孤松》。今询长榆河村的老人，都无此老树任何印象，毕竟逾越三百多年了。其方山诗作二篇作于路经，还是专程游览，未予考证。

长榆南崖之孤松

松在寿阳北长榆河南崖，偃盖无多枝，奇老如画。松之身穿一孔，远望之，空明而正圆，奇为古树矣。

长榆南崖之孤松，蓬头老仙躬曲穹。

简重不屑苦作峰，枯皮一片圈寙庸。

高绿重盖低月宫，抽风绎雪心不容。

 老人物色三年久，望见欣然过回首。

想琢一赞字岣嵝，离奇杀了松不有，

向空一吷吹剑纽。

几时无情如吾松，乾坤万事无好丑？

方山

方山方如墉，埤堄列疏松。

日莫俯诸山，蜿蜒盘紫龙。

黑阴坐老虎，垒位摇天风。

般般亦佛子，山僧无过恟。

长者载经过，七尺何其恭。

马首方山游一章

闻道方山久，兹来一展俱。

妙严欣我到，应供或为嘘。

遶砌搜文石，巡崖觅古书。

明师僧让在，宋相翰林除。

刻碣诒行实，题碑志隐图。

澄泉拔树去，肥土出天租。

娙僻容风虎，精灵乱水猪。

虬蓉森岭畔，龙井秘山陬，

华论藏楼杪，西经皮屋幮。

阁卷知人杰，观诗忆象俦。

憨公敦友道，印老尚贤初。

宗社犹畴昔，门庭非旧都。

求人旋得废，问佛冀来苏。

草野埋龙马，山嚴隐鸽鸠。

羲皇时邈矣，稷后岁遐乎？

若望重更替，无如翦莠夫！

山神聋瞽实，护法子虚诸。

       纵览傅山寓居寿阳诗作，如前所述多为即事应景，随兴而作。其中虽然饱含家仇国恨，借用历史名人及典故纾解个人情怀，对未来寄托了无限希望。可都平铺直叙，感觉笔端压抑，悲观低调，不似唐宋爱国诗人那样激扬豪迈、义薄云天，有大气磅礴之作。但还原明末清初那段历史环境，读来还是很有裨益，很耐寻味。

文章来源：《寿阳家》杂志